Sunday, November 15, 2009



六十年前,一對青年男女墜入愛河,論及婚嫁,可是女方家長堅決反對。原因是小伙子是隻身來台的『外省人』。在那個時代,台灣女兒下嫁外省郎可是前所未聞的事,一方面是語言上的隔閡,另一方面多少也有政治因素。在那個二二八事變才剛剛落幕的時代,白色恐怖方興未艾,台灣人民對『外省人』的印象是採存疑的態度。而且女兒是師範學校剛畢業、保送師範大學的高才生,追逐者甚眾,怎可能答應這門婚事呢?雖然小伙子一表人才,又是在職的工程師。後來經過年青人長時期的溝通,終於得到女方家長的首肯。可是有兩個條件︰第一,婚後不可以把妻子帶回大陸;第二,新娘的弟妹未來的教育費都要負責。這兩個條件,年青人答應了。一對新人終於在1950 年結為連理。這兩個年青人,就是我的父母親。

我的外祖父一生務農,沒有讀過幾天書。可是他會作詩、會看黃曆、會替鄉親畫符。他是國民政府『三七五減租 耕者有其田』政策下的直接受惠者。從日據時代的佃農,變為擁有良田的地主。我每年的寒暑假,都在鄉下渡過。因為外公的關係,我對台灣農家的一切有深刻的了解。從養雞、鴨、鵝,到豬、牛,由稻米的育苗、插秧、除草、割稻,我都有第一手經驗。外公不會說國語。我懷疑他一輩子都不曾去嘗試。不像外婆,她不僅學會了國語,在她晚年的時候,還孜孜不倦的學英文。外公對我這位閩南語不很靈光的外孫有點感冒。我記得有一回,他給了我錢,要我去市場買一種藥草茶。可是無論他如何的解釋,我都無法明瞭。他那失望的眼神,我到今天都還清楚的記得。

爸爸對外公的承諾果然沒有食言。他沒有把妻子帶去大陸,可是,他卻把妻小帶去了新大陸。在我很小的時候,就常常聽爸爸自喻為『鄭成功』。我當時不能完全了解其中的涵義。直到後來,我才訝異他對時局敏銳的評估。是否這就是他當年能夠答應外公的要求,我已不得而知。他一輩子腳踏實地,不貪不苟,典型山東人的脾氣。在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,他決定赴美深造。三年後他畢業,找到工作,才把我們一家人接來美國。不僅如此,若干年後,他還把二老及所有的小姨子、小舅子的家人都移民到新大陸,移植到一個陌生、又沒有中國人的地方。外公離開了他的土地,就像離水的秧苗,一天天的枯萎下去。外公年老的時候,神智已經不清,成天嚷著要下田。我家那時在台完全沒有親人,田產也早已變賣。二老就在奧克拉荷馬鬱鬱而終。我想,這些都是外公當年沒能料到的結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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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上山去朱銘美術館參觀,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轉來轉去。突然間,就在分岔的道路上,我看到一個路標:往左,是去朱銘美術館;往右,是去『金寶山』––金寶山﹖這名字有點熟悉。我依稀的記得,這是外祖父母安葬的地方。他們在美國逝世之後,是舅舅與舅媽捧著他們的骨灰回台安葬。這已經是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。墓地我從來沒見過。『金寶山』引起我的好奇。打電話去詢問,果然是個墓園。從朱銘美術館出來,我們開車上山。到了金寶山,只見一片墓園,花木扶疏,依山而建,遠看倒像個渡假園林。我們到服務臺去查詢。我說我們從美國回來,要替先人上香。服務人員查了名字,果然很快的找到了。

外公外婆的墓地居高臨下,依山望海,景色秀麗。墓地維修得非常好,是我看過最恢宏的寶地。我買了香紙上來,給久違的外祖父母上香。就是在這麼偶然的機會,使我來到外祖父母的跟前,看著嬝嬝的香煙,想起從前的種種。現在,祖父母、外祖父母、以及我的父母,皆先後作古,遠望大海,不禁淒淒然焉。人生,不就是許許多多偶然所造成的嗎﹖我把這些偶然寫下來,或許有一天,我的後人會說,哎,原來是這樣…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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