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November 20, 2009

刀劍恩仇錄


假如數學是一門武藝,那麼算術是石斧,幾何代數是大刀,微積分就是寶劍了。石斧失之粗糙,大刀雖然好使,也嫌笨重。寶劍輕薄犀利,是行俠仗義的利器。多年前,爸爸與我有一段煮酒論劍的往事。他授了我一招半式,我也曾有少年劍俠的豪氣。現在想起來,仍有幾分得意。

爸爸四十歲出頭才決定出國深造。那時候我小學六年級。我記得在他出國之前還將他大學時代的微積分課本拿出來溫習。對我來說,那些只有符號、沒有數字的數學,給了我深刻的印象。爸爸說,算術之後,有幾何。再來是代數。代數完了以後,有三角。三角之後有解析幾何。等到這些都學會了,才能學微積分。爸爸自認數學不夠好。他說都是小時候學『雞兔同籠』時對數學造成的恐懼感。爸爸要去美國學石油工程,數學要有一定的基礎。他說震測的數據,油田的模擬,都需要高深的數學。對我而言,數學是一座大山。

後來,爸爸在求學的路上,走了一段又長又遠的路。原因就是那座大山。媽媽說他的一門必修數學『微分方程』,學了又退、退了再學,始終都叩不開那個山門。媽說,研究所要維持『B』以上的成績,才能畢業。所以他每看情況不對,就要當機立斷,馬上退課,已免拿到壞成績而畢不了業。如此反覆幾次,時間就一年年的過去。我們一家人的命運,就在那群符號中頻頻撤退。後來,在一封家書裡,爸爸說他已決定背水一戰,可是要是不能如願,他就只好轉學,『另起爐灶』了。當時我已經上了初中。媽媽心憂如焚,爸爸要是不能及時畢業,我馬上就要被扣上『準役男』的身份,出不了國了。在那段時間裡,家中愁雲慘霧,媽媽每次接到郵簡,皆膽戰心驚。最後,爸爸花了比別人多一倍的時間,終於把學位拿到。那時,數學是終年雲霧環繞的崇山峻嶺,高深莫測。

來美之後,爸常和我們談起他與數學肉搏的大小戰役,談到他的中箭落馬,刮骨療毒的往事,我們小孩子皆義憤填膺。講到他的破釜沉舟,又使我們淚滿盈眶。『數學』,也被他奉為皋圭、現代科學的秘笈。有次,他一撥我小提琴的弦,『咚』的一聲,他說,『微分方程』可以演算出琴弦在每一刻的形態。哇!這麼神奇的武功,有為者亦若是﹗於是,我決定入山習劍。我要求爸爸教我微積分。當時,我的英文很差,但是數學程度要比美國同學高出很多,化學也是一樣。於是,『化工系』成了我唯一的目標。想唸化工系,數學決不能蹩腳。我發現,爸爸會說故事,但是他不是一個好的數學老師。教了一兩個晚上,他就失去了興趣。我不服氣,就自己到圖書館借了一本微積分入門『Elements of Calculus』自習。從那天起,我就成了我的數學老師。

『微積分,會有那麼困難嗎﹖』,我想。

微積分果然沒有那麼困難。那本微積分入門不僅讀完,融會貫通之後,習題每題我都仔細演算,答案就直接寫在每頁空白處。到後來,書本無法歸還,我只好謊報遺失,賠錢了事。自此之後,我對學校其他的功課都失去興趣,每天沉迷於數學的世界。我到高三的時候,自覺數學的功力突飛猛進,非同學所能匹敵。沾沾自喜之餘,連走起路來都輕飄飄的,好像輕功蓋世的俠客。

就在爸爸步出校園的三年後,我進了同一所大學,成了同一所工學院化工系的新鮮人,與爸爸成了前後校友。我還特地租賃他從前住過的小閣樓,與一群台灣來的研究生一同闖蕩江湖。

我在數學下的工夫沒有白費。開學的第一個禮拜,我就通過了兩學期的微積分和兩學期的化學檢定考試。學分拿到手,課免修。我旋即註冊『微分方程式』(Differential Equations)的課程來填補空出來的時間,這也就是曾使爸爸中箭下馬的武藝。我不敢掉以輕心,全力以赴。學期結束時,我以全班最高分的成績捧了個『A』回家。我輕描淡寫的說,我的『微分方程』得了個『A』,爸爸欣慰之餘,也有點汗顏。

從大一開始,我的數學學得又多又快,到大二結束的時候,我的數學同學就只有研究生了。我變成化工系到數學系的遊俠。值得回憶的武功就有『偏微方』(Partial Differential Equations)、『富理級數與邊際現象』(Fourier Series & Boundary Value Problems)、『數值方法』(Numerical Methods)等等我認為與工程學有關的科目。當然,每科我都是技壓群雄,奪魁而歸。值得一提的是,有一天下了課,數學系主任找我去他辦公室。他請我坐下,閑話家常。他問我是那一年的?我說我二年級。他狐疑的問:你是說,研究院第二年?我說,不,我是化工系大學部二年級的學生。他聽了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來。他說,他注意到我這個學生有點數學天份,這也是他找我來的目的。他說,數學系想給我獎學金,要我轉攻數學。我說我要先回家和父母商量,給我幾天考慮考慮。他不曉得我來數學系只為報一箭之仇。我也知道自己的武功是來自努力而非天賦。所以幾天之後我就回絕了系主任的美意。

四十年來,滄海桑田。我自研究所畢業後就不再論劍。到如今,少年俠客浪跡江湖,最有用的功夫是當年最討厭的英文,靠吃飯的手藝既非化工,也非數學。用來自娛的是小學初中學的中文。那些劍法秘笈正如滄海浪花與漸趨靜止的琴弦,在酒足飯飽之後,用來和子女說︰你看你老爸,當年也是有招有式的人物…




JMTMD
Nov. 20, 2009

Sunday, November 15, 2009



六十年前,一對青年男女墜入愛河,論及婚嫁,可是女方家長堅決反對。原因是小伙子是隻身來台的『外省人』。在那個時代,台灣女兒下嫁外省郎可是前所未聞的事,一方面是語言上的隔閡,另一方面多少也有政治因素。在那個二二八事變才剛剛落幕的時代,白色恐怖方興未艾,台灣人民對『外省人』的印象是採存疑的態度。而且女兒是師範學校剛畢業、保送師範大學的高才生,追逐者甚眾,怎可能答應這門婚事呢?雖然小伙子一表人才,又是在職的工程師。後來經過年青人長時期的溝通,終於得到女方家長的首肯。可是有兩個條件︰第一,婚後不可以把妻子帶回大陸;第二,新娘的弟妹未來的教育費都要負責。這兩個條件,年青人答應了。一對新人終於在1950 年結為連理。這兩個年青人,就是我的父母親。

我的外祖父一生務農,沒有讀過幾天書。可是他會作詩、會看黃曆、會替鄉親畫符。他是國民政府『三七五減租 耕者有其田』政策下的直接受惠者。從日據時代的佃農,變為擁有良田的地主。我每年的寒暑假,都在鄉下渡過。因為外公的關係,我對台灣農家的一切有深刻的了解。從養雞、鴨、鵝,到豬、牛,由稻米的育苗、插秧、除草、割稻,我都有第一手經驗。外公不會說國語。我懷疑他一輩子都不曾去嘗試。不像外婆,她不僅學會了國語,在她晚年的時候,還孜孜不倦的學英文。外公對我這位閩南語不很靈光的外孫有點感冒。我記得有一回,他給了我錢,要我去市場買一種藥草茶。可是無論他如何的解釋,我都無法明瞭。他那失望的眼神,我到今天都還清楚的記得。

爸爸對外公的承諾果然沒有食言。他沒有把妻子帶去大陸,可是,他卻把妻小帶去了新大陸。在我很小的時候,就常常聽爸爸自喻為『鄭成功』。我當時不能完全了解其中的涵義。直到後來,我才訝異他對時局敏銳的評估。是否這就是他當年能夠答應外公的要求,我已不得而知。他一輩子腳踏實地,不貪不苟,典型山東人的脾氣。在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,他決定赴美深造。三年後他畢業,找到工作,才把我們一家人接來美國。不僅如此,若干年後,他還把二老及所有的小姨子、小舅子的家人都移民到新大陸,移植到一個陌生、又沒有中國人的地方。外公離開了他的土地,就像離水的秧苗,一天天的枯萎下去。外公年老的時候,神智已經不清,成天嚷著要下田。我家那時在台完全沒有親人,田產也早已變賣。二老就在奧克拉荷馬鬱鬱而終。我想,這些都是外公當年沒能料到的結果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我們上山去朱銘美術館參觀,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轉來轉去。突然間,就在分岔的道路上,我看到一個路標:往左,是去朱銘美術館;往右,是去『金寶山』––金寶山﹖這名字有點熟悉。我依稀的記得,這是外祖父母安葬的地方。他們在美國逝世之後,是舅舅與舅媽捧著他們的骨灰回台安葬。這已經是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。墓地我從來沒見過。『金寶山』引起我的好奇。打電話去詢問,果然是個墓園。從朱銘美術館出來,我們開車上山。到了金寶山,只見一片墓園,花木扶疏,依山而建,遠看倒像個渡假園林。我們到服務臺去查詢。我說我們從美國回來,要替先人上香。服務人員查了名字,果然很快的找到了。

外公外婆的墓地居高臨下,依山望海,景色秀麗。墓地維修得非常好,是我看過最恢宏的寶地。我買了香紙上來,給久違的外祖父母上香。就是在這麼偶然的機會,使我來到外祖父母的跟前,看著嬝嬝的香煙,想起從前的種種。現在,祖父母、外祖父母、以及我的父母,皆先後作古,遠望大海,不禁淒淒然焉。人生,不就是許許多多偶然所造成的嗎﹖我把這些偶然寫下來,或許有一天,我的後人會說,哎,原來是這樣…